第171章 巴士闲聊(2/2)
他转过头,看向彼得罗夫:
“彼得罗夫少校,您的家人呢?”
彼得罗夫的目光从窗外无边的黑暗中收回,脸上紧绷的线条在昏暗中似乎柔和了一瞬,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自豪、愧疚和深沉眷恋的复杂神情。
“家人?”
他轻轻重复,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的弧度,“军人,根深蒂固。我父亲,工兵军官,阿富汗战争的老兵。”
“排雷的时候,遇见诡雷……命保住了,但丢了一条腿,眼睛也几乎看不见。国家给了他勋章和抚恤金,在家乡……平静地养老。”
“我还有个哥哥。”
“也是军人,陆军。去过叙利亚……霍姆斯,帕尔米拉那些地方,他都待过。见过地狱,也带回了地狱的记忆。他……比我更早看透了一些东西。战争结束后,他选择了退伍,回到老家,在父亲身边,帮着照看家里的地,养养蜜蜂,图个清静。”
“至于我自己……”
“妻子,不是什么风云人物,就是斯塔夫罗波尔滑雪场的一名普通教练。厉害的地方?滑雪滑得挺好,性子……嗯,像高加索山脉的风,爽利,直接,但心很暖。”
“各方面都很普通,真的。但就是……很好。和她在一起,心里踏实,知道自己除了是军人,还是个人。”
“女儿,小太阳似的,刚上四年级,聪明得像只小狐狸,功课永远不用催……”
“儿子还在上幼儿园,像个小坦克,精力旺盛得让人头疼,最喜欢听我讲故事……”
“就是……陪他们的时间,太少了。每次任务结束回家,都觉得他们又长大了好多,错过了好多。”
李海镇静静地听着,眼神复杂。
话题很自然地滑向了滑雪。
“滑雪……”
李海镇开口,似乎想从这片黑暗中抓取一丝轻盈,“朝鲜的山地很多,冬季漫长。我们也在训练中滑雪,负重越野,雪地潜伏……但那种感觉,和你妻子教的,应该完全不同吧?”他终于显露出些许好奇。
彼得罗夫笑了:
“完全不一样!训练滑雪是为了生存,为了进攻和隐蔽,雪板是武器,雪坡是战场。而她教的滑雪……”
他眼神放空,仿佛看到了白雪皑皑的山坡和妻子矫健的身影,“是为了飞翔,为了感受风掠过脸颊的畅快,为了踩着雪板划过无痕粉雪的纯粹喜悦。更像……一种自由的舞蹈,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。”
李海镇微微点头,想象着那种场景。
对于他这样的存在,纯粹的、无功利性的“飞翔”与“喜悦”是极其陌生的概念。
他消化完这种差异带来的冲击,然后才低声道:
“听起来……很好。我们在雪地里,只感受过刺骨的寒冷和等待目标的漫长煎熬。”
两人又聊了些轻松的话题——
乌克兰东部的气候、各自记忆中家乡的食物味道、甚至对即将抵达的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城市的模糊印象。
长时间的交谈和紧绷的神经让喉咙有些发干,尼古丁的渴望涌了上来。
彼得罗夫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,想掏烟。
“抽我的吧。”
李海镇先一步动作,从他那件不起眼的夹克内袋里,掏出了一个同样普通的硬纸烟盒——
没有任何商标,是最廉价的那种白板烟盒。
彼得罗夫点头致谢,伸手准备接过对方递来的香烟。
然而,就在打开烟盒的瞬间,彼得罗夫捕捉到了一丝异常。
烟盒里剩下的烟不多,大约五六支。
乍看之下,都是最廉价、最常见的本地烟卷。
但其中有两支,明显不同。
它们的过滤嘴部分颜色比其他烟略深一些,质地似乎也更紧实、更光滑,像是……
特殊处理过?
而且,这两支烟的烟纸颜色虽然接近,但在昏暗的光线下,彼得罗夫能看出极其细微的色差,像是掺入了某种不易察觉的物质。
“等等……”
彼得罗夫抬头看向李海镇,“这两支……不一样?”
李海镇脸上短暂因为交谈而放松的神情瞬间消失无踪,恢复了侦察总局特工特有的平静。
他没有回避彼得罗夫的目光,反而坦然地将烟盒又往前递了一点,让两支烟在昏暗中更加清晰。
“嗯。” 李海镇应了一声,“不一样的。特制的。过滤嘴里,”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,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地吐出,“藏了一个小小的玻璃胶囊,装着氰化物衍生物混合剂。”
彼得罗夫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。
李海镇直视着彼得罗夫震惊的瞳孔,继续说道:
“咬破它,3-5秒,意识消失。心跳停止不超过15秒。高效,无痛,无解。”
他像是在描述一件精密武器的参数,“这是侦察总局行动人员的最后选择。也是……我的选择。”
他轻轻关上烟盒,将两支致命的香烟小心地放回内袋,贴身藏好。
“总有一天,也许就在基辅,” 李海镇平静地叙述着注定的结局,“如果陷入绝境,无法完成任务,也绝不能被俘……我会咬破它。这是我的尊严,也是我能为任务做的最后一件事。不能让他们……得到一丝一毫的信息。”
巴士在黑夜中剧烈地颠簸了一下,仿佛也为这冰冷的宣言而震颤。
车窗外是无尽的黑暗,车内是沉睡的芸芸众生。
只有彼得罗夫和李海镇所在的角落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、汗味,此刻又掺杂进了死亡的冰冷气息。
彼得罗夫久久无言。
他看着李海镇写满死志的脸,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阿富汗的地雷阵中失去的腿和光明,想起了哥哥从叙利亚带回的沉默创伤,想起了妻子明媚的笑靥,想起了女儿斯维特兰娜叽叽喳喳的讲述和儿子天真的追问……
活着,是如此珍贵,充满了责任与眷恋。
而眼前的朝鲜战友,却早已将死亡当作一件精准的工具随身携带。
“明白了。”
最终,彼得罗夫只吐出这几个字。
两人再无言语,各自靠在颠簸的座椅上,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。
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灯火,在前方的地平线上,隐约勾勒出模糊的轮廓。